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即鹿 第十五章 乡音久不闻 俊杰虽然多

跟在曹惠后头的,的确就是赵勉。

堂中诸吏里边,有约半数是原蒲秦时期的旧吏,认得赵勉,剩余的是郭道庆到任南安以后,新从地方县乡辟除而来的,则不认得赵勉。因曹惠讲赵勉故事时,诸吏都在院中,没有听到,故是不管认识赵勉的,抑或不认识赵勉的,皆不知曹惠为何会带着赵勉登堂入室。

认得赵勉的,不免犯疑,一个降吏,且是小军官,怎么当此酒宴开席之际,突然来了?

不认得赵勉的,却从赵勉的戎装、印绶可以辨出,他是个八品的军官,亦不免疑惑,一个小小的八品军官,有何资格来此,参加本郡太守宴请本州刺史的酒席?疑心是他唐艾的故交。

一时间,十余双眼睛都落在了他的身上。

得了唐艾想允许,曹惠、赵勉两人入到堂中。

赵勉却不拘谨,行止从容,落落大方,随着曹惠下拜,说道:“下官赵勉,进见督君。”

唐艾已停下筷著,目光明亮,注视赵勉,问道:“你就是赵勉?”

“下官便是赵勉。”

“你的事情,我听曹都尉说了,好啊,不仅胆壮,而且智佳。我闻听过后,十分感叹,不意我军中有你此等的人才,因是劳曹都尉,请你来见。”赵勉说的虽是蒲秦官话,然唐艾听出,他的咸阳话不是很地道,似是夹杂了别地的口音,听来亲切,便就问道,“你是哪里人?”

赵勉答道:“下官家籍常山郡。”

“你是常山人?”

“是。”

唐艾丢掉筷著,起身下榻,到至赵勉身前,一把将他扶起,笑容满面,说道:“没想到今日会碰到一个州里人!”顾与曹惠、郭道庆说道,“君二人知道的,我家籍河间,往昔在谷阴,州里人着实不曾见过几个,乡音久不闻矣!老郭,今天我能在贵处碰到一个老乡,真是好啊!”

按照唐国的州郡建制,常山、河间两郡,同属冀州,并且两郡相距不远,常山在西,河间在东,中间只隔了一个高阳国和中山国,相距只有一百四五十里。州里人者,同州之人的意思,事实上,从这个距离远近来看,常山、河间两郡的住民几乎可以说是同郡老乡了,因而赵勉话里带的常山口音,却是与唐艾从小听族中长辈所讲的河间话甚是相近,也难怪他听来亲切。

唐艾没有想到赵勉会是冀州人,赵勉也没有想到唐艾是冀州人,楞了一下,挣脱唐艾的手掌,想要再次下拜。

唐艾把他拉住,笑道:“莫说你深入虎穴,立下了大功,便你我州里人的此层关系,这些烦文缛礼,就从此省了!”改用河间话,笑道,“常言道老乡见老乡,两眼泪汪汪,我久不闻乡音矣,想得很,来,来,来,你坐我边儿上,咱俩好好拉拉呱。”

“拉呱”,是河间方言,聊天之意。

曹惠有眼色,赶忙招呼堂下的侍吏,叫在唐艾的食案下边,摆上了一张新案。侍吏顺带给曹惠也添了个食案,放於郭道庆的对面。不多时,酒菜给他两人端上。

赵勉推辞不得,只好与曹惠各[88读书 x81zw]自落座。

唐艾回到己榻坐下,端起酒碗,说道:“这杯酒,……”问赵勉,“卿何字也?”

赵勉答道:“下官贱字子勤。”

“勉而勤,是为勤勉,卿此字甚佳。子勤,这杯酒,你我共饮。”

赵勉举杯,以袖掩口,把酒喝下。

唐艾一边喝酒,一边眼神仍在注意赵勉,看到他的这个饮酒姿势,心中一动,说道:“子勤,我观你登堂以来的言行,你家似非是将门吧?你话里仍不自觉地带着常山口音,你家又应是迁到关中还没有太久吧?”

赵勉答道:“使君慧眼如炬,下官家确非将门,本以耕读传家,下官幼时,伪魏朝中骤变,……”

“你说的可是伪魏因施行改制,而导致国中生乱,最终慕容暠得以篡位那件事?”

“正是此事。那时下官虽还年幼,至今却还记得,伪魏境中兵戈大起,鲜卑诸部,混战不已,匈奴、杂胡、羯奴等等内迁到冀、并各州的胡虏,趁机啸聚,抢掠乡里,下官乡中也受到了波及。下官族中的坞堡被胡虏攻破,家君带着下官等,侥幸得以逃生,遂西入关中。

“到了关中以后,先是在平阳郡,做了一个羌人豪酋的徒附,后来家君病故,下官时年十三,力气未成,兼是寓居之身,家里常受当地羌胡的欺凌,下官不足以护卫老母、幼弟,时逢慕容暠为稳固伪位,遣兵攻伪秦,又上郡的杂胡叛乱,伪秦兵力捉襟见肘,乃大征兵,下官就投到了伪秦军中。屈指算来,从那时到现在,下官已在伪秦军中,渡过了近二十年了!

“这二十年,下官上边受着戎虏军将的欺负,平时遇战,复被他们逐赶前驱,下官实是早就怨愤,今蒙督君深恩,终於脱离苦海,得弃暗投明,下官感激涕零之心,言语无法尽表。”

说到这里,赵勉离榻,下到地上,拜倒唐艾案前,表示感谢。

唐艾扶他起来,嗟叹不已,说道:“六夷侵我中土,海内战乱不息,诚如莘公所言,‘兴,百姓苦;亡,百姓苦’,到头来,苦的都是我神州的黎民百姓啊!”温言抚慰赵勉,说道,“你这些年受苦了,自兹以后,你且放心,在我军中,必不会如你之前在秦虏军中那样!”问他说道,“你的阿母、阿弟,现在何地?”

“下官阿母已於数年前病逝,下官阿弟现在平阳。”

“平阳啊,远是远了点,也不打紧,日后有机会,我一定派人把你阿弟接来秦州,与你相聚!”

赵勉听到此话,看了唐艾一眼,没说别的什么,只是再次行礼,说道:“督君恩德,下官唯以死相报!”

“你立下了此等大功,我不可不赏。”唐艾拿起案上的自家佩剑,递给赵勉,笑道,“此剑赠你!……你现居何官?”

“下官现忝任曹都尉帐下部曲将。”

部曲督、部曲将、副及散部曲将,这几类军职,虽有品级,依次是七、八、九品,但在军中的地位是不高的,他们主要负责的是对军队基层的监督,换言之,平时监察军中兵士的思想动态,战时监督兵士作战,也正因此,有时他们的待遇和士卒差不多,与同为七、八、九品的军府长史、司马、参军等是完全没法比的,出身好点的人都以此任为耻。

赵勉的这个军职是他投降定西前,在蒲秦军中的军职,投降后,定西军没有给他升迁,也没有给他降职,等於是原职留用,从此军职亦可看出,他适才所说的那些,比如“上受军将欺负,战时被驱逐赴前”之类,至少应是真话,并非是假。

唐艾说道:“以卿之能,部曲将太过屈才!我暂授卿督府板参军,卿这次立下的大功,我会叫督府的功曹参军给卿记在阀阅簿上,待卿再立新功,或等到今年中台兵部考评军吏、论功拔擢的时候,把卿的此功报上,到时,朝中定另有封赏下来。”

如前文所述,板参军没有印绶,督府的府主有权自任,授赵勉为“板参军”,可以说是唐艾能够最快给他酬功的办法了。——之前,不但板参军,行参军,督府的府主也是可以自任的,不过莘迩於去年对这一点做了改变,请得了左氏的令旨,禁止定西现在和以后的各个督府再自行辟除行参军,把行参军的任免权收归到了朝廷。莘迩这么做的原因不言自明,当然是为了限制各个督府府主的人事任用权,是为了不让他们借这个权力,扩张个人的势力。至於为何只收了行参军的任免权,没有收板参军的任免权,是因为麴爽的强烈反对,故是,最终莘迩只能退让一步,先收行参军,板参军以后再说。

却说行参军虽是无有印绶,但一下从地位卑微的部曲将,跃升至唐艾督府的行参军,对赵勉来说,这也是毋庸置疑的一步登天了。

先得佩剑之赠,又获板参军之迁,赵勉受宠若惊,就要再一次地行礼谢恩,唐艾止住了他,抓着他的胳臂拽了下,笑道:“子勤,这用咱的乡言说,叫做扽(den)一下,对不对?”

赵勉不觉而笑,也换了家乡话,说道:“是啊。”

两人相顾一笑,重新落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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